漆黑一片的太空里，一顆隕石靜靜地飄蕩著，一切都如同靜止的畫面。
但如果能近距離觀察這顆紡錘形的隕石就會發現，它在以極快的速度航行著，表面的溫度也不似正常隕石那般冰冷，尾部閃著幽光的金屬推進裝置更是表明其人造物的事實。
被表面偽裝巖層所覆蓋的“隕石”內部，被人為地分隔成了多個區域，而最中心也最大的是一個十分空曠的空間。空間呈現為一個懸垂的半球體形態，中心聳立著一根黑色圓柱狀物體，光滑的柱面上閃爍著大片的白色光斑，一只外形酷似穿山甲的生物站在柱子前，好像在仔細觀察光斑的細節。
如果不算上在冷凍倉休眠的時間，羅姆在這艘觀測飛船已經工作快50年了，相較于他近500年的壽命來說也是一段不短的時光。名義上他的工作是執行觀測任務，但他的大部分工作只需要定期維護引擎系統，航行、觀測、記錄和分析的工作都被性能強大、占據飛船一半質量的智能光腦——【零】所包攬，這是聯盟的最高科技成果。
“觀測宇宙中文明的多樣性與存在模式？”羅姆盯著【零】的終端顯示柱，“這樣的觀測，真的有用嗎？”，雖然已經陪伴這艘飛船航行了無數光年的距離，他對于自己的任務目標還是沒有足夠的認同感。
“發現！觀測！分析！”羅姆還記得，出發前他曾和無數觀測員一起，激動地聆聽聯盟首席科學家的寄語。
“偉大的、不朽的聯盟已經近萬年沒有取得實質的進步與發展了！你們此行的任務就是探索觀測其他文明的發展范式，擴充【零】的數據庫，為聯盟計算出一條擺脫瓶頸的新道路！”
但是依靠智能光腦真的能找出擺脫文明瓶頸的道路么？羅姆不禁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鱗片，漫長的星際旅行讓他開始思考那些在母星從未想過的一切。
【警告！警告！】
【代號NT1928PL 觀測對象出現與預測結果大幅度偏離的異常情況...】
“來了！”羅姆有些激動，抬頭望向光斑開始頻繁閃爍的黑色光柱。這種情況說明，在飛船可觀測的范圍內，出現了智能光腦不能理解的文明現象，在航行的漫長時光里，這也才出現兩次而已。
“【零】，調取你采集到的所有信息。”
前兩次的意外都發生于羅姆的冷凍休眠期，這次好不容易才趕上蘇醒期，他想仔細了解到底是什么樣的文明才能讓【零】這樣的光腦都無法理解。
【已調取，信息如下......】大串的數據流傳輸到羅姆腦部的生物芯片內。
【目標位于銀河系第三旋臂，單一恒星系第三行星...】
【文明主要構成智慧生命為碳基生物，自我命名為人類...】
【生物交流依靠名為聲帶的自身器官震動，傳遞速度為每秒80bit...】
【沒有遺傳記憶，依靠一種名為老師的職業生物傳遞知識...】
【生物個體平均壽命80年...】
【文明大致處于I級文明中期，熟練使用化石能源、電力能源與核裂變能源...】
【尚未對所在行星進行完全探索，未能進行恒星系內旅行...】
還未讀完這個“地球文明”的全部資料，沮喪與疑惑的負面情緒就翻涌出來，只是一個連自身所在恒星系都尚未探索的I級文明而已，類似程度的文明羅姆已經路過了太多，他不明白為什么【零】會對這個“地球文明”出現預測偏離的情況。作為聯盟最先進的光腦，【零】能夠利用亞空間探測器獲取觀測對象的絕大部分信息，通過積累了萬年的數據庫進行分析比對，對文明發展的預測準確率能達到75%以上，像地球這樣的I級文明更是能做到90%的高準確率，就好像是1+1=2那樣的水到渠成。
“這個I級文明到底有什么現象是零都無法理解的存在？”羅姆決定繼續讀下去，他的專業素養讓他不會輕易放棄。
雖然地球文明所在星系離觀測飛船不算特別近，但好在附近沒有類似放射星云的影響，數據傳輸比較穩定，觀測飛船所獲取到的數據還比較全面。
從觀測到的數據來看，這個文明的個體，也就是自稱“人類”的生物，還處于相當落后的進化階段。他們會受特定“關鍵詞”影響，比如說起“食物”，人類的唾液腺會比平常更加活躍，同時腦部分泌大量激素，當享受到他們認為的美食時，人類會產生一種滿足感，絕大多數人類的日常行為動作，都被這種滿足機制所支配。最可笑的是，這種生物消耗能量的速度很快，每隔幾個小時就必須攝入一次食物來補充缺乏的能量，以至于大量的時間都用在了攝食上。
還有短短80年的個體平均壽命、占據四分之一壽命時間的教育過程以及近半用于休息的生命周期...這種有缺陷的生物能發展到現在簡直令羅姆感到驚訝。
“零，列出你所觀測到的無法理解文明現象。”羅姆開始對這個I級文明產生興趣。
【代號NT1928PL 檔案整理中...】
【名稱：地球文明】
【時間：聯盟歷70486年（該文明紀元為公元2020年）】
【位置：地球亞洲大陸】
【事件類別：未知RNA病毒傳播】
【預測結果（可信度82.1%）】
【該RNA病毒具有高潛伏性、易傳染性以及高變異率。】
【在某代傳播中產生連續變異，在空氣及水中存在時間大幅增加，最終傳染至99%文明個體。】
【雖致死率低下，但病毒對該文明個體生育系統有極大破壞能力，最終導致該文明生育率斷崖式下跌，文明總個體數量銳減。】
【最終該文明發生技術斷層，新生文明個體無法制造、維護現有工業機器，導致文明程度倒退至I級早期甚至0級。】
雖然早知道【零】的語言風格，類似的文明結局他也見過不少，但羅姆還是感到一絲寒意，這樣冷冰冰仿佛對文明下達了死亡通知書一般的預測，實在是令同為碳基生物的他感到不舒服。
看著觀測飛船模擬出的圖片，羅姆看到的不像是一顆行星，反而更像是一個脆弱易碎的藍色玩具球。智慧文明的發展就是這樣，在黑暗的宇宙中摸著石頭過河，哪怕已經幸運了一千次，一次的不幸就足以葬送整個文明的進步之路。
“那這個I級文明實際觀測到的數據呢？”回過神來，羅姆問到。
【觀測結果（大幅度偏離預測）...】
【未知RNA病毒發生局部爆發，區域生物個體活動出現未知原因停滯，病毒擴散速度降低。】
【由于早期感染個體被強制隔離，匹配醫護資源發生異常增長，傳播渠道大幅減少。】
【病毒代際傳播量級未突破極值，有害變異程度較小，對碳基生物威脅大幅降低。】
【最終該文明并未發生波及全文明個體的災難性感染事件。】
“到底是什么導致了實際觀測結果與預測大幅偏離？”羅姆清楚，【零】雖然強大，但是還是有其不能理解的異常數據。“列出預測錯誤細節，嘗試分析預測失敗原因”。
【已列出...】
【文明個體人口流動規模預測失敗...】
【醫療資源分配模式預測失敗...】
【病毒變異代際數預測失敗...】
【分析中...】
【邏輯沖突，分析失敗...】
羅姆開始手動瀏覽相關數據的細節，“讓我仔細看看......”
“持續幾十年的大規模個體規律性流動停滯...”
“嚴重感染區域切斷95%以上與外界來往渠道...”
“文明個體以家庭為單位降低99%外出活動，社會性活動停擺近三十個地球日...”
“超出預估的醫療資源分配模式變化...”
“落后的個體生物劣根性與群體合作力的異常沖突...”
羅姆越讀越慢，不僅是【零】，他也無法理解。
在傳播初期，這只是一個致死率底下，傳播性較高的病毒而已，根據已有資料顯示，這個國家持續多年的發展目標是經濟、社會的高速增長。而為了對抗病毒的傳播，這個國家的決策機構毅然給整個社會拉上剎車，就好像是疾馳的飛船猛地停航一般。
若不是明確知道這只是一個I級文明，羅姆差點以為他們能預測未來。
羅姆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個體的生物慣性是如何克服的？明明進化程度不高，為什么能夠突然擁有如此高的秩序性？要知道，在聯盟，秩序代表了最高級的美。
“為什么？為什么！”羅姆開始有些抓狂。
高效、廣泛和深入的執行力使得病毒只在核心區域和小范圍傳播，而超出預估的醫護資源配置使得病毒傳播的速度大幅度降低，在決策機構的號召下絕大部分習慣在這個時期相互流動的生物個體也停止活動，這一切的異常數據使得事實與預測結果遠遠偏離。
“為什么在爆發初期就展現這種堅決的對抗態度？”羅姆喃喃道。
犧牲、放棄一部分的生物個體難道不是看起來成本更低、效用更好的選擇么？這不僅僅是羅姆的想法，更是聯盟一貫以來的主張。
與地球類似，羅姆的母星上也有類似螞蟻這樣的社會性群體昆蟲，螞蟻之間有著明確的勞動分工，一般分為蟻后、雄蟻、雌蟻、工蟻和兵蟻，他們各司其職，構成了完整的蟻群社會，在聯盟漫長的發展歷史上，就曾借鑒蟻群社會的模式，將個體分為不同的分工類別，以促進生產效率，隨著光腦的發展，更是能精準地分析個體的潛力與發展方向，從一出生就定向培育。在聯盟的世界里，士兵天生就是士兵，科學家天生就是科學家，高級軍官也是天生的，統治階級更是與生俱來的——一切都符合光腦的計算，每個人的價值都可以被精確衡量。
羅姆就是這一切螺絲釘中的一個，也是可以被放棄的個體之一。
快速思考時，芯片里關于中國的信息快速刷新，
「人民至上，生命至上」、「以人為本」、「人人平等」...
像是被從正面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這...這是什么荒謬絕倫的思想，生物個體天生就有差異，怎么，怎么能有這種不合邏輯的道理...”
羅姆感到一陣目眩。“難道我這種低級觀測員能和偉大的首席相提并論么！？他可是光腦測算出智商與能力最高的聯盟人！”羅姆覺得這簡直是在侮辱秩序！人人都一樣那豈不是會亂套？
“但是這似乎就能解釋他們面對病毒的態度了。”羅姆忽然把一切都串起來了。
他們的社會文化共識是每一個個體都同等重要，誰都不能放棄，因此在病毒爆發時，決策機構能如此有魄力，將經濟、社會發展等等指標暫時擱置，傾盡全力阻斷病毒傳播。而其他普通個體也因為重視所有個體的共同利益，展現出高度的秩序性，如同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不給國家添麻煩。”
“所以，這就是他們戰勝病毒的原因？”雖然文明個體實力孱弱，科技發展落后，但秉持著不放棄每一個文明個體的精神，這個國家力挽狂瀾，生生將文明從倒退的邊緣拉了回來，羅姆比對著一遍又一遍數據，不得不承認了這一點。
羅姆默默關掉了芯片的數據傳輸，他的大腦現在有些混亂，不同的聲音在他的腦海里不停沖撞。
——“這只是一次幸運罷了，只有客觀分析、計算、衡量一切的光腦才能引領文明進步！”
——“那為什么我們的文明停滯不前？光腦計算出的結果一定正確嗎？”
——“熵增定律決定了我們必須要依靠外在秩序來約束進步！”
——“外在秩序和內在自律到底誰更重要？”
——“這是聯盟萬年來的存在基石！”
——“如果人為地干預個體未來本來就是錯的呢...”
......
【檢測到代號KD29374VBUI 個體接觸外來異常思想，局部體溫異常...】
【根據聯盟觀測管理條例3850條規則，需對該個體進行冷靜處理...】
【#28號鎮定劑已注入...】
【冷凍休眠期提前...】
【記憶穩定劑已注入...下次蘇醒時將不保有此次蘇醒期的一切記憶】
【已休眠，飛船一切正常...】
......
觀測飛船繼續在無垠的宇宙空間中航行。
像一片孤葉一樣漂浮在如墨的深水之中，寂靜無聲，甚至沒有泛起絲毫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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